2013年1月14日星期一

普通人的病与痛(上) from GoogleReader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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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刘十三 | 评论(0) | 标签:所见所闻

普通人的病与痛,很可能就是普通人一生命运的晴雨表。

在任何一个社会里,就抵御病痛而言,上层和底层是不一样的。或者更极端的说法是,对所有人来说,病是相同的,但病所带来的痛苦却是不同的。但对于经济状况基本一致的阶层来说,病痛引起的也是基本一致的悲伤和难过。在普通人那儿,生病不仅意味着病人遭受的身体和精神上的折磨,还常常意味着一个家庭陷入困境。家人的内心一样要面临考验:也许病可以医治,但却负担不起高额的医疗费用,而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离世。对有权或有钱者来说,痛苦只在病本身,区别只在治好或者治不好,他们不会陷入金钱这种世俗的无奈和绝望里。所以,很多相同的病症导致了不同的结果,穷人是因为无钱医治而死,但富人总是因为医治无效而亡。

就在我为这篇文章做草稿的时候,师大的学弟学妹们在微博上为自己的同学发起了捐助行动,一个师妹不幸罹患白血病——这不是那些狗血电视剧的情节,是真的遭受病痛,她是个公费师范生。了解这个事情的人都清楚的很,很少有家庭情况较好的孩子选择读公费师范生,这个看似在帮助贫困学生的政策,其实是一种变相的青春绑架,而被绑架的总是最弱者。这种政策资助贫困学生读师范专业,但是提前要签协议,就是你毕业后必须回到落后地区从事中学教育十年,一旦违约,则必须偿还所有的学费等费用。表面上看,签署协议,毁约赔款,似乎是一件很公平的事,但事实上大部分选择签约的学生都是被逼无奈。可以想见,毕业后到落后地区去教书,十年之后,这个年轻人很难再有改变命运的雄心和勇气了。这与教书这件事本身无关,与是否为自愿选择有关,被迫的奉献,是一种可耻的非正义。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学生,患上了白血病,家里不可能承担高额的治疗费和手术费,她的同学和老师,发起了救助行动。这就是普通人的病,不是绝症,但常常会把人们拉向绝望。因而,我要写普通人的病与痛。我无力也不敢过多揣测其他人面临病痛时的内心,只是从我自己、我的亲戚朋友们所遭遇过的病痛,来说说这件事。可笑的是,无论我这篇文章写得多么好或多么坏,对于所有的病痛都毫无助益,但它至少帮助我认清自身,帮助我理解日常生活里的这些不可避免的痛苦,也许,别人也能从中看到相同的情感。

1

虽然父母告诉我,我在8个月大的时候就做了一次大手术,但幼小时的病我一点也不记得了。我对病痛最早的感触来自于祖母。四五岁的时候,我基本都住在祖母家里,有时候祖父去山上干活,十天半个月不回来,就只有我和祖母睡在家里。

有一天早晨,我起来后,平日早起的祖母还在睡着,我直接回自己家吃饭。饭桌上,有人急匆匆来找父亲。父亲跟着他走了。吃过饭后,我回到祖母家,却看见村头的赤脚医生正在给祖母输液,父亲、三叔、四叔都在屋里,父亲看着我,瞪着眼睛骂:你咋回事,睡死了?你奶奶偷着吃药你都不知道?我惊恐地看着父亲,还没弄清状况。后来我才知道,在夜里,祖母偷偷吃了十几粒索密痛,她不想活了,要离开这世界。我已记不清那时候祖母究竟有多少病痛,只记得她的哮喘厉害,每喘一口气,都很费劲,好像要从一个破旧的风箱里拉出风来一样。祖母整夜整夜因为呼吸不畅而睡不着,还有头疼的毛病,要常年吃索密痛来止疼。也许在那天晚上,她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折磨,吞了一大把药片。那时,我还不理解一个人何以会不再留恋活着,我也不明白究竟什么样的痛苦能让她想去死,等我理解这些时,祖母已经去世许多年了。等我自己经历了一些病痛,更看过了更多的遭受痛苦的人之后,我终于可以想见,一个年迈的老太太,经受一生辛苦和疾病的折磨,看着她熟睡的孙子,把药片吞咽下去的心情。那需要多大的决心和毅力啊。只能是,活着那点微弱如煤油灯的欢愉,已完全不能照亮照暖她内心的黑夜了。她觉得死是一种结束,一个新的,没有痛苦的世界的开始。

祖母被救活,又活了好几年,她没在自杀过,我想,祖母生命里的最后时光,应该都是为了儿女在活着,她不想因为自杀而让儿女们陷进一辈子的自责,而选择了一个人承担生的重累。

我第一次感到自身的病痛,是在读小学时。一个雨天,我在骑自行车上学的路上摔断了胳膊。村人把我送到在村东的医生那里。医生给我端正脱臼的手肘,把看热闹的一个村里的妇女吓晕了过去。我现在仍记得彻骨的疼,但并没有太多痛苦。当时反而有一种奇怪的兴奋感,因为我一下子与众不同起来,父母不再批评我,所有人见了都表现出关心和同情,甚至我包着绷带的手臂,在班级里都成为一种权威。老师不再提问我问题,没交作业也不会被骂,小伙伴们一下课总是围住我,问这问那。断掉的胳膊成了我的资本,我可厚着脸皮玩耍,跟父母要钱买几块糖吃。世界因为我的断臂,变得前所未有的温柔了。后来我知道,大部分病人都会有一种“骄纵”,疾病成了他们的挡箭牌。我们常常听人说:别和他一般见识,他有病,或者你对一个病人那么苛刻干嘛?问题是:疾病在多大程度上能成为一个人超越常规的通行证?

病也不总是通行证,还会是某种禁令。

05年,本科毕业前一周,突然得了水痘,半夜宿舍的兄弟带我去北医三院,回来后一早就被隔离在了校医院里。因为水痘具有传染性。我的水痘,就传染自公共浴池。我被彻底地隔离在了二楼的一间病房里,除了医生和护士,几乎不能见任何人。身体长满了奇痒难忍的痘,脸上也是,我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一次又一次地给自己涂药,然后看着镜子里面目全非的自己,陷进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和恐惧里。那时候,医院外正是同学们的毕业季,收拾东西,办手续,远行的远行,出国的出国,执手相看泪眼,火车站送别……我只能每天站在后窗边,看着楼下的学生来来往往。病好得太慢了,我的耐心几近崩溃,有一天在和一个护士聊天时,她说,校医院里有效果更好的药,大概一周左右就能出院,而我现在每天涂的中药,最少要半个月。我问她为什么医生不给我开好一点的药。她说,你这马上就毕业了,能享受公费医疗就不错了,还想用进口药?因为我是个穷学生,不配用这个药。半个月左右,我拎着东西走出医院,在迎接阳光的一刹那,我甚至有了退归去的念头,我发现只不过十几天的囚徒生活,我就对外面的世界有些陌生了。从校医院到宿舍的路布满了奇怪的感觉,等我走进西北楼432,发现里面一片狼藉,到处是丢弃的书本和纸,有几个兄弟已经彻底搬离了宿舍,留下的也打好了包,即将搬走。我就这样错失了唯一的一个本科毕业季。

2

病痛总是在摧毁你已经习惯的一些信念,然后用它的力量,把你的人生转弯,让你不得不去建立新的信念。

有一年,舅舅给我打电话,劈头就说:你姥姥住院了,你回来看看吧?我连忙问姥姥怎么了?大舅说是脑溢血,已经做了开颅手术,但还没过危险期。当时学校里课紧,请不出假来,我说我想办法,看能不能尽快回去一下吧。三天后,我打电话过去,问姥姥怎么样了。母亲说,已经度过了危险,没有大碍了,我说那我先不回去了,寒假回去再去看她吧。那时候,不敢轻易回家,固然是因为请不出假来,还是因为书读得太穷,我连来回的路费也不齐全,要回去一次,只能向同学借钱。

姥姥保住了命,但半边身体行动不便了,左手常年蜷在前面,左腿也不听使唤。春节回去,姥姥看着我和弟弟,哭起来:姥姥完了呀,成废人了,完了。我们只能说:姥姥,别哭了,这不是正在恢复嘛,恢复得挺好的。姥姥用她那只还能动的手抓着我的胳膊:你在北京听没听说过啥好药,我一吃了就能好,就能走道的?我看着她深陷的眼窝,心里难过,可不知该怎么回答,我当然知道世上并没有这种药,但就这么告诉她吗?让她知道真相,然后绝望颓然地坐在土炕上哭泣?我说:姥姥,也没准外国人发明这药了,我回北京打听打听,你现在好好吃现在的药。姥姥眼睛里闪出一点光亮:真没准有,外国人啥都能造出来。

回到北京,我找不到这种药,有一段时间甚至不敢打电话给她。大概姥姥内心虽然期望,但也知道真相,也并没有让人来打电话追问我这件事。我曾想象过,一个人接受自己不能正常行走和生活需要经历的内心痛苦,但再切身的想象,也和身在其中的人不一样。母亲和我讲过,从医院回到家里那段时间,姥姥常常摔在地上,因为她下地时仍以为自己手脚利索,可以自由行动,她以为她的腿已经迈出去了,而实际上并没有。然后,在一次又一次的摔倒之后,摔倒的疼痛和屈辱终于压倒了那个完好的自我意识,深深地埋藏在了她的脑海里,她渐渐习惯了半身不遂的身体,也开始使用拐杖的辅助。

家里人为此难过,但人人心里都会暗暗想,姥姥已经六十几岁了,是老人了,幸好她已经是老人了,在经历过中年守寡,独立给三个儿子娶上媳妇的苦难日子之后,遭遇病痛,内心还是有着岁月磨砺过的坚强,只要他心里头对病屈服了,日子还是能过下去的。我知道,这坚强是用流血流汗流泪所凝固的老茧武装起来的,它可以帮助姥姥抵抗现在的苦痛,可这坚强本身,又是何等让人心里难过啊。无论如何,和所有遭受长久病痛的人一样,她渐渐接受了自己的情况,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的。

第二年春节,我再去看望她,姥姥已经不再问我灵丹妙药了,她会跟我说我拎去的牛奶、罐头哪个更好吃,问我女朋友怎么样。她穿着棉衣棉裤,坐在炕中央,因为左边身体不能动,她在炕上半趴着,总是挨着炕那面的衣服更脏一些。姥姥的眼角有些眼屎,我想给她擦去。她说不用了,一会还得睡,睡睡醒醒的,擦它干啥。

我注意到,挨近顶棚的墙上,贴着一个用写对联的红纸做成的十字架,透明胶带歪歪扭扭,有一些已经被不远处的炉筒熏得发黄了。我问姥姥这是什么。姥姥说:这是主。我忽然想起来这之前,舅妈似乎和我提过,姥姥现在信教了,神神叨叨,谁说也不听。她信教了。姥姥下地出去方便时,嘴里念念有词,我细细地辨认,听出她在说:主啊,保佑孩子吧,保佑孩子能和以前一样走道吧。她自认是主的孩子,主会庇佑她。我没有再问姥姥,没有像别人那样劝她不信,我心里涌动着复杂的难过。我能想象出,村里头来串门的老太太,和她宣讲了所谓的基督的教义和神迹,拉拢她信教。她们肯定和她说:心诚则灵,主会救你。而且她们会告诉姥姥,远方的某某村子,有一个人和她情况一样,信了主,然后腿就好了。姥姥在平静的绝望中看到了一缕光,仿佛是专为要照耀她才出现的,她抓住了这虚妄的稻草,虔诚地相信并祈求神迹发生在自己身上。我看得到,她在念着“主啊,帮帮你的孩子吧”时,是如此的全心投入和旁若无人,她真的相信有一个全能的神在看着她,在考验她。我欣喜于她找到这希望,可我又知道这个主帮不了她。我只能安慰自己:没关系,也许时间长了就好了,她就不信了,也就不再承受失望了。

去年春节,我们去给她拜年,姥姥搬回了自己的小屋,那个雇来照顾了她多年的老太太还在照顾她。姥姥坐在炕上,神态平静安详,话也多起来,衣服的左大襟上缝着个口袋,她不时把能动的右手伸进去,掏出几颗瓜子,丢在嘴里。挺好,我现在挺好,姥姥说,你们都不用惦记,我现在能吃能喝,没事就磕磕瓜子,看看电视。我们聊起了弟弟即将出生的双胞胎儿女,聊起她的孙子,我的表弟。姥姥不再因为谈起什么事而莫名地哭泣,她享受着一个单纯的老人的生活。这一次,我看到脑溢血和后遗症在她身上划开的流血的伤口,终于结上了不再怕碰的疤痕,她平心静气地安坐在自己的土炕上,坦然接受着一切。不再祈求灵药和神明,只是半麻木半安然地把一切都当做无可逃避的命运,并且最大限度地当成生活过下去。活一天算一天,活一天就自在一天,她说。在多年的病痛折磨之后,姥姥终于在那个原来的世界之中,建立了自己的新世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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